理论研究

生命与自由——记新巴尔虎左旗开设赌场案

2024年10月18日,星期五,晴。
 

下午五点,忙完了一天的工作,收到当事人家属发来的信息:杨律师,刚接到电话,不起诉。我略微愣了一下,有些突然和意外,编辑好了信息,没发,又删除了,只回了一条:好好过个周末。是的,对他和他的家庭来说,千言万语不如“好好的”,这过去十一个月的煎熬,在这一刻,终于结束了。

文|杨莫野

冬 ● 始

2023年11月20日下午,我与他的家属Z女士第一次在律所见面,她的茫然、无措,甚至是惊慌都写在脸上,她爱人被新巴尔虎左旗公安局以开设赌场罪从北京带走,新巴尔虎左旗,这是一个我需要把地图放到才能看到的,位于呼伦贝尔腹地的小县城,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但这个地方,我知道我得去了。

去之前,我通过当地公安机关的官网,片面了解了一下本案,总结起来就是:六月份成立的专案组,奔赴全国各地调查取证,蛰伏北京多日,一举出击,缉拿犯罪嫌疑人数十人。然后犯罪嫌疑人到达当地当天,公安机关举行了盛大的庆功仪式,表彰了多人在侦办本案当中的突出表现,相关旗领导还进行了接见和慰问。

我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常规套路,舆论介入先审判。

我11月22日就见到了他,他与我是同龄人,见到他时,他表现的和我想象中的差不多,并没有什么慌张,或者害怕,我们沟通起来非常顺畅,他逻辑清晰地告诉我他知道的整个案件的来龙去脉,但毕竟暂时失去自由,言语中的些许顾虑和担心,也是人之常情。

会见完毕后赶到公安局,提交了《取保候审申请书》,案件承办专案组警官客气地接待了我并进行了简短的沟通。后来回想起来一对比才得出“伤害感”,这次的办事竟然是整个案件当中最顺利的一次,而接待我的承办警官是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曲折的故事其实才刚刚拉开帷幕。

我11月23日返京,我的五位同事23号到达的新巴尔虎左旗,赶往看守所会见时,好巧不巧赶上了公安机关的提讯,时间冲突导致无法会见,这一提讯就是三天,我的同事们就在那个边陲小城等了整整三天,在我们强烈要求下,公安机关才商同看守所同意安排了周日的会见。

想起22日与警官交流时,在他询问下我告知了同事们会在次日到达会见……看起来有时候坦诚相待并不是一件好事。

五天后,意料之中收到公安机关邮寄过来的《不予取保候审通知书》,这其实是常态,懂得都懂。

12月8日,本案移送新巴尔虎左旗人民检察院申请批准逮捕,当日与承办检察官电话取得联系,约定12月11日在她办公室面谈,承办检察官斯琴高娃,我打通电话后问的第一个问题是,我该怎么称呼您?(我不知道斯琴高娃是名还是姓)她说,就叫斯琴高娃就行。但没承想,这第一个电话,也是最后一个电话,后来电话再没打通,当然,11日也没见上。

12月11日我们如约赶到检察院,但检察官开会去了,而且开了一整天,明天还得继续开……反正就是不在院里,检务中心的工作人员态度好的你都没气可生,只能提交了《建议不予批准逮捕的法律意见书》后返京。

12月15日下午五时,检察院未批准逮捕,公安机关转而将十几位犯罪嫌疑人指定监视居住,我们在黄金的时间点申请了不予批准逮捕,也做了大量的工作,未批捕的目的达到了,指定监视居住虽然我们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真的是这个结果我们还是略感遗憾,从律师的角度看,被指定监视居住其实就是一种变相的羁押,我们大概都能想象得到后续本案办理过程当中人为制造的磕磕绊绊。

我于当天给检察院邮寄了一份《对公安机关指定居所监视居住决定检察监督申请书》,三天后检察院电话回复,他们认为公安机关的指定监视居住是合法的,不予启动检察监督程序。

时间很快就来了到2024年,1月8日,我们再赴新巴尔虎左旗会见当事人,意料之中的“为难”如期而至,先去了公安机关,但专案组办公室空无一人,是的,空无一人,反正门是开着的。整个公安局的办公大楼都静悄悄的,我和小兄弟博文律师几乎是挨个办公室看过去,看到哪里有人就问,答案自然是千篇一律,我就不学了。

辗转找到法制科,在我们的请求下(都不能叫要求),法制科工作人员联系上了专案组的民警,答复让我们去公安局门口等,会有警察跟我们联系。我转身欲走突然想起外面零下30度的气温,问:我在大门口车里等行不行?我们的车牌号是……。我还没说完就别打断,你在车里等,人家上哪找你去,就在门口吧。

我在新巴尔虎左旗公安局门口像个移动的冰雕一般等了半个小时,因为太冷,不移动有可能就被冻住了。半个小时后等来一句话,明天上午九点之前你们去派出所,安排会见。

这半个小时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就是我在北京都穿不上的,自认为已经够抗寒的衣物,在新巴尔虎左旗,啥也不是。

1月9日,我们如约到了当地的阿木古郎派出所,但派出所民警称未接到任何通知,让我们自行联系昨天的警官,电话通了,却被告知,明天是警察节,今天他们全体警察要开表彰大会,派出所那边只剩下值班警员,暂时无法安排会见,让我们在派出所等着,会议结束后再联系我。挂了电话,我一脸懵圈地看着旁边同样一脸懵圈的博文说,明天是警察节?博文百度后说,真是。我只能感慨,节日是无辜的,我们太会挑日子来会见了。

顺便说一句,当时阿木古郎派出所正在装修,一楼大厅除了我们,就只剩下装修材料了,我们站着,或者坐在地上,等到了中午,终于给安排了会见。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一直在与他们保持着联系,第一批带过来会见的当事人里,就有我的当事人,在派出所的会议室里,我第二次见到了他,警察坐在旁边看手机。我善意地提醒,警官,律师会见你们是不可以在现场的。警官指了指我的当事人,说,我是来看着他的,出了问题怎么办?我不知道能出什么问题,正准备开口力争,警察“善意”地提醒我,你们会见的时间只有20分钟。言外之意,啊,都不能叫言外之意了,反正我是听懂了。

他还好,只是比较牵挂家人,指居的地方是一排临时的简易房,和同事住一个房间,啥也不能干,除了两人之间的聊天。我倒是意外公安机关这样的安排,不怕串供吗?反倒是后来发生的一件大事,证明了公安机关这么安排是“对的”。

春 ● 突发

家属们过了一个不算团圆的春节,时间来到了2024年3月份,3月3日,我和同事们再次出发新巴尔虎左旗,计划会见当事人。

3月4日,经过一上午的公安局、派出所两头跑,未能成功会见,确切说,我们连承办警官都联系不上,派出所的警官一问三不知,无奈之下我们只能下午跑到检察院,对公安机关这种阻止律师会见的行为进行投诉。面对公安机关这么明显的违法行为,检察院工作人员深表理解,同意按照正常程序明天给公安机关发《纠正违法行为通知书》,但肯定不会那么快有结果。意思就是,你们先回北京吧。

这一趟,去了个寂寞。

3月7日电话联系检察官,得知这两天他与公安机关沟通律师会见的问题,那边坚持不同意律师会见。我也只能再次要求和催促检察官尽快走正常程序。至于他之前答应的5日就给发《纠违通知书》,我选择性地进行了遗忘。

3月13日,等来了检察官程序性的电话问询,3月14日得知检察院给公安机关正式发送了《纠正违法行为通知书》。

3月22日,再次等来了检察官的电话,称对于《纠违通知书》公安机关给了回复,浓缩起来就是八个字:有碍侦查,不让会见。

3月24日,我们只能向上级公安机关和上级检察院邮寄对于新巴尔虎左旗公安机关违法阻止律师会见的情况说明,除此之外,我们确实没有其他合法的办法。

4月3日,再次等来新巴尔虎左旗检察院电话,告知已收到上级检察院转来的情况说明,他们将按正常程序进行处理。

4月7日,检察院的处理结果出来了,我也收到了平生第一份辩护人申诉答复函,检察院确认了新巴尔虎左旗公安局存在限制律师会见的行为,属于违法行为,将依法通知其纠正。

但4月3日,发生的另外一起大事,让这份答复函成了彻底迟到的遗憾。

4月3日,被指定监视居住的其中一位犯罪嫌疑人,自缢身亡。而公安机关安排两人同住一屋,也得以让同屋的同事第一时间发现了这一悲剧。

悲剧发生后,家属们集体去了新巴尔虎左旗,因为他们彼此牵挂的家人就在那,就在那隔着铁栅栏和玻璃的简易房里,他们只能无声地通过手势表示,我来了,你还好吗?

4月6日,我们律师也集体赶到新巴尔虎左旗,此刻,家属需要我们,我们就必须和他们站在一起。

4月7日,鉴于悲剧的发生,我们再次向公安机关递交了《取保候审申请书》和《申请会见申请书》,自然,他们连回复都不回复了,直接开始摆烂。

苦等两天没有任何答复,4月8日晚,我们返回海拉尔,买好了9日返京的机票,却在晚上九点接到新巴尔虎左旗公安局的电话,明天可以安排会见。我们当即决定第二天一早再次返回新巴尔虎左旗会见,决定后,我们四个在酒店的楼道内商量行程和改签的事宜,并在楼道里留下了一张难忘的相片,为我们的坚持留下这一份记忆,这份记忆我相信也会永远留在海明律师、亮亮和博文的执业生涯里。

4月10日,自缢事件后我再次见到我的当事人,我们唏嘘感慨生命的脆弱,但也坚定了继续勇敢面对的决心。这一次,警察没在旁边,也不怕出事了。时间依然就给了20分钟,但这坚持得来的20分钟,太值得。

夏 ● 沉默中

此后案件进入了一段相对缓和的期限,没有新的进展,也没有新的变化,我们就只能在时光静静地流逝中等待下一个结果的发生。

依然是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5月3日,检察院突然通知家属过去办理取保候审。

5月12日,我和他在4月10日匆匆会见后再次见面,只是这次在北京,我们来了一个劫后余生似的拥抱,庆祝他暂时获得的自由,以及远离那个是非之地。

7月7日,案件移送新巴尔虎左旗人民检察院审查起诉,7月15日,通过网上申请我们如愿拿到本案全部案件材料,一共93本卷,想想阅卷这个辛苦又有趣的工作,我的斗志油然而起。

7月26日,全部阅卷完并撰写了相关不起诉的法律意见邮寄给了检察院。因为本案全部人员都已取保候审,所以审查起诉时间不受一个月的时间限制,以至于我们认为,检察院之所以给所有的人员取保候审,就是考虑到一个月的审查起诉时间不够用,是不是真的,就只有他们知道了。

秋 ● 尘埃落定

时间从夏天一眨眼就到了秋天,这期间,当事人往返了新巴尔虎左旗几次接受检察院的询问,但除此之外,这个案件就再没其他进展,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当事人的生活即使再受影响,也不得不慢慢回归平静,只是头上的那柄剑给他带来的压力,我们无法感同身受。

北京这几天一直在降温,压在箱底的羽绒服也有了用武之地,很简单的一天,很忙碌的一天,但因为当事人的一条信息,变成了很有成就感的一天。当事人放下那颗悬着的心,我也可以收起准备随时战斗的枪。

他爽朗的笑声透露着久违的轻松和释怀,我由衷地替他感到高兴。

这个案件到此就算圆满的画上了一个句号了,中间的跌宕起伏、曲折婉转不是这点笔墨足以呈现,但生命和自由在这个案件当中体现的淋漓尽致,是悲剧,是遗憾,也是一场心路历程,只有走过的人,才知个中的艰难和收获后的喜悦。

这是我在和昶团队和同事们办的第一起案件,我们全员出动,团结协作,终不负所望,是当事人的幸事,更是我的幸事。

以上,是为记。